15年前，年轻气盛的我一言不合就要离开《中国青年报》。老毕问我：你说实话，是不是找好下家了？我实话实说：确实木有。老毕说：那好，我有个朋友刚到北京创业，要办一张新报纸，我介绍你去吧。我心想：既然赌气离开，还要您介绍工作，岂不是太没面子？于是宛然谢绝。按说老毕这样的老板也实在是凤毛麟角，后来我这辈子再也没遇到过这样的胸襟。
老毕的朋友叫朱德富，大概是比开国大元帅还有钱的意思。他所创办的这张全新报纸叫《京华时报》，我虽然没去，但是我的朋友金文、王剑涛、郑小龙等等都去了。很长一段时间我是《京华时报》的铁杆读者兼作者，每逢奥运会、世界杯等大赛，王剑涛就来约稿写专栏，过年过节他们聚餐唱K都叫着我一起，俨然一家人。也正是在他们京华体育部的某次酒后K歌之际，认识了朱德富，后来听说他好像不大管事了，再后来听说他离开了。
我在搜狐期间曾经遭遇了一件新闻界的奇事，《南方都市报》的总编辑程益中因为报道“孙志刚被打死”等事被有司拘捕，查了半年多，欲加之罪都患无辞！最后只能臊眉搭眼地予以无罪释放，但是放人的消息却不准媒体报道。《京华时报》当时还归《人民日报》主管，别人不敢报，唯独它就敢报，别忘了，《京华时报》和《新京报》的核心骨干都是从南都出来的。帝都市委宣传部的手再长，也伸不到《人民日报》的马桶里去。搜狐新闻本来就是做文摘的，你敢报，我就敢转，当然转载了。这下捅了马蜂窝了，那个衙门的本事很特别，收拾首发稿件的京华没本事，收拾转发稿件的搜狐却很地道。命令张朝阳立即撤职搜狐新闻中心总监曾伏虎。其实时值雅典奥运会期间，老虎坐镇爱琴海边，天天跟我们一样当体育记者使，正在游泳馆、射击馆之间像个花蝴蝶一样穿梭呢，哪有精力管国内的闲事？回国之后，老虎即遭解职，然后借道澳洲和TOM，最终又复辟搜狐，此乃后话。我则因借亚洲杯证件给外人，被三局五处通缉，幸亏李善友和陈陆明两位副总裁力保，方得无恙。
时光依旧流逝，街市依旧太平。在太平的日子里，我给京华的作家版还写过两次专栏，一次叫《人在天涯》，写的是游记。一次叫《人在京华》，写的是北漂生活，王长田、毕熙东、炜立、牛耕耘等文化名人都在其中。遗憾的是，我没长性，每次专栏写了十几篇就赶上世界杯奥运会了，但我不是专职作家，我还得干体育记者呢，狗粮贵啊！然后我一跑就是一个多月，生生把专栏给断了。不过跟京华的兄弟们关系一直没断，王剑涛拉了个反足协的非法组织叫“北京媒体足球队”，每周踢一场球，踢完有时还喝酒。由我们杂牌军游击队对阵京华足球队，那时候王积连、刘德利等名宿也经常跟我们一起踢，还带来老爷子的一帮弟子，传球时满场喊的都是“张指导”、“李指导”，全是教练，都有套路。玉树地震的时候，我们还踢了场义赛，每个人都捐了钱。可惜后来奥莱那块场地装修了，我们这帮踢野球的各自去了另外的地方，这场“京华联赛”也就不了了之了。
还有一次，为情势所迫我猴急猴急地需要登报声明作废遗失证件，大半夜的我给金文打花多少钱是小事，这个遗失声明必须今天见报，否则我明天就无法申请补办，然后我就来不及签证、出国采访等等一大堆事情全都要耽搁。金文回话说：我去请示了报社的大领导，因为你是我们的铁杆粉丝，特批今天就给你见报，不要钱。人家一个体育版，给我声明遗失了护照，现在想来都是笑话。更可笑的是，公安机关只要求你登报，才不管你登的是啥报呢。记得去办事的时候，出入境管理科的小警花很疑惑地拿着报样去请示领导，领导说：你闲的啊？管他干嘛！我还好一顿得意呢。很多年以来，我跟《京华时报》的兄弟们总是勾结得很紧密。我在光线做《体育界》时，无论中国足球出了什么大事小情，总是把记者派去采访王剑涛或者金文——这都是业内大腕，让他们谈谈对着场球的看法。而他们也经常派人打来老师您好，我是京华的记者，关于XXXX，想听听您的意见。就在昨天下午，还有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小姑娘，说是受金文老师指派，请我谈谈阿拉善英雄会与沙漠环保的关系。今年大越野结束之后我恰巧去了英雄会，对当时的情况略知一二，赶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回答了一番提问。可是，但是，可但是，万万没有想到，这天夜里就传来消息，《京华时报》寿终正寝了！一夜之间，兴盛于京华15年的第一大都市报，就这样化作了过眼云烟。其实，纸媒的没落在去年郝红军来京时就已经嗅到了端倪，《辽沈晚报》这个一年十几亿广告收入的东北第一大报，竟然会沦落到只剩几百万的收入！那不就是拿潘金莲当王婆子使唤吗？然后传来《华商晨报》关门、《城市快报》等天津报业大合并的消息。先是柴姐离开《新京报》去卖西服，没多久，王剑涛也从京华离职创业……现在，连新浪、搜狐都成了“传统媒体”，纸媒哪里还有活路？科技改变生活，也改变了我们的阅读习惯，虽然传说中的油墨清香是那么的高雅，发表成铅字也曾经是我们这代人附庸风雅的唯一明证，可是不得不悲哀地承认，文字的载体就是这样无情地改变了。这就像唐诗再有魅力，人到了宋朝却喜欢吟词了，到了元代都看杂剧了，到了明清都读小说了……到了今天谁特么还读书了！有了智能手机，八卦新闻任意看，还买报纸干嘛？要啥自行车！能赚钱就是成功，黑心不黑心不论，还想什么诗与远方？我们的整个社会都在拜金、都在物质化，都在追求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，《京华时报》又如何独善其身！其实，从朱德富离开那一刻它已经失去了灵魂，从它被调整到帝都市委宣传部辖下那一天就已经死了，这具僵尸合并不合并给《北京晨报》毫无关系，武大郎喝药——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。不要怪网络冲击，全世界都在用互联网，而且是真正自由的互联网，欧美的报纸咋没一家接一家的倒闭呢？答案很简单，人家的报纸有真正的新闻可看，人民当然怎样都肯买。而我们的报纸只能刊登市委宣传部核定标准的法定内容，本来就不招人看，那人民干嘛还要买报纸？网络上黄污段子、八卦消息、同学对话、商业信息应有尽有，你给我个买报纸的理由先！从前我们说，辽沈都垮了，京华还远吗？今天我们说，京华都垮了，晨报还远吗？明天我们会说：都市报都垮了，党报还远吗？最终，无星无月的深夜，我们坐在戈壁滩上会怀念曾经读过的《京华时报》及一切纸媒——我们冷，我们想点燃它们，我们要用文字和油墨取暖。可是天朝已经完全沙漠化了，放眼望去，满街都是飞奔着的快递电摩，没有报刊亭，当然也就没有报纸，只有纸币，人民的，或者阴司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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