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亚明,笔名无歌、中文老枪等。安徽省作协会员。诗歌、散文作品有《青年文学》《诗刊》《作品》《星星》《三联生活周刊》《阳光》《中国新闻周刊》《安徽文学》《扬子江诗刊》《散文海外版》等,曾在《南方都市报》《东方文化周刊》《广州日报》等30余家报刊开设文史专栏。获省级诗歌奖、随笔奖20余次,余篇作品被转载,入选年度选本,出版有《别对世界撒娇》《市井水浒》。
鱼是河的婴孩
我居住的小城,在皖西南山区。没有湖,只有河。一条叫衙前的河,穿城而过,不宽,水量不大,却澄清。远看,像一条蔚蓝的腰带,束住小城的腰,让小城柔软起来,弥漫的水意就一点一点地漾上小城男女的脸,日子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。
河之南,河之北,因了一条河,气韵生动。河边,偶尔有垂钓的老人,鸭舌帽,大大的遮阳伞,眯缝着眼,一动不动,静守着这条河。钓浮子,仿佛要等到地老天荒。
(储青 摄)
小时候,我在乡村,除了上学,基本都泡在河里。日子穷,但河不瘦,河是养人的。河里的鱼特多,我带上小我七岁的妹妹,她不敢下水,只在岸边屁颠屁颠提着小鱼篓。我拿着铁锤,看见一块石板,估摸着石板下的空隙里可能藏着鱼,便一锤子挥下去,几条或大或小的鱼儿便被震昏了,翻着白肚皮。这个活计没啥技术,有技术的是摸鱼。摸鱼动作一定要轻柔,找到石板缝,双手悄悄伸进去,呈30度角,手指不能僵硬,指缝不能太大,慢慢往中间拢、赶,倘若运气好,某只傻鱼全不知祸之将至,还在悠闲地随水流的波迹游动,待双手拢的圈子越来越小,傻鱼便插翅难逃了,双手狠、准、猛,但又不能掀起大动静,得立马扑住,免得傻鱼惊觉逃之夭夭。这样的遗憾时不时有的。当一条鱼死里逃生,我的心中满是遗憾。遗憾有什么用?赶紧去寻找新货源。有时候会碰到水蛇,我对蛇类有天生的恐惧。曾经很多次,手甫一伸进石缝,摸到软乎乎长条形的家伙,惊惧不已,大喊:蛇!忙不迭地抽出手,唯恐迟了半秒,心扑扑直跳,汗出如浆。过几天,却耐不住美味的诱惑,又会带着妹妹下河。在简朴、几乎没有油腥的餐桌上,我创下的记录是用两条河鱼做菜,美滋滋吃了两大碗饭。
花石斑(我们方言读“板”)鱼是河鱼中的极品,我最喜爱。她有漂亮的条状花纹,锦缎一般,我觉得是美人鱼的变种。泳姿极优雅,鱼鳍一晃一晃,尾巴一摆一摆,阳光下,花团锦簇似的,鹤立鸡群似的,与其他小河鱼相比,气场很高贵。肉厚,鲜美,嫩滑,引我怀想很多年。
读初中时,课业一下子紧张,下河摸鱼的闲情被老师压榨到九霄云外。清晨、黄昏,总有一个半大的孩子,在河滩上大声朗诵。他在和鱼对话,和水对话。那个孩子就是我。
(网络配图)
小城的河名叫衙前河。我从乡下调到小城时,已经三十多岁,大腹便便。衙前河的水完全不像我中考时的模样,水量很小,河水浑浊,游鱼绝迹,黑乎乎的废纸和垃圾随波逐流,荒芜的水草横七竖八,茂密得令人绝望。洗衣妇也不愿意在河边。那天黄昏,我怔愣了一会,毅然转身离开。如今我四十多岁了,幸好,这条河渐渐变得清明。
几年前春末到黄山,看太平湖。其实很荒凉的小镇。那一座湖,蓝茵茵倒映着小木船和远山。我住的人家,豌豆花已经越过土墙。湖边,是一座不高的丘陵,腹部浑圆,起伏,我相信太平湖是个纯净的女子。那一周,在诗中我惟一的理想,是骑着红色拖拉机和白羊,把一座湖的麻烦和快乐都带回家。我感觉,那一周,我干净纯粹,棱角分明,想把湖轻轻折起,像折起被风吹皱了的衬衣。
(储青 摄)
近读邵丽的《北去的河》,微如草芥的乡里人刘春生,面对两个世界:喧嚣浩大的京城和安宁僻静的山乡,充满抉择的困惑。当他终于坐火车回到故乡的激流河,“觉得体内像打了个闪,有什么地方咔嚓一下,浑身像过电似的受用”,“踩着卵石往前走……一群小鱼崽儿就不管不顾地吻他的脚,麻酥酥的。”
鱼是河的婴孩,河是鱼的家。所谓的家,并不是光指房子、铺盖和锅灶,它是地土,是树木,是水,是气味儿。所谓人生的尘埃落定,也就是漫山遍河的树、水、鸟、鱼,和我们熟混得像邻居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