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雷的“写信学”大全
严辉文
“所谓父母子女一场，只不过意味着，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”龙应台如此精准地概括一辈一辈人的情感接力，笔力惊人。
如果目送之论成立，那么与身体的目送相比，在书信盛行时代，家人之间的书信往返，则堪称是一场灵魂的目送。
傅雷和傅聪，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一对天才父子。儿子傅聪是在世界上享有盛誉的钢琴诗人，钢琴是傅聪表达的武器，是他终身“情人”，音乐是他灵魂的避难所。傅聪更自称是钢琴的奴隶。傅雷自不必说了，这位出生于上海定居于上海的著名学者、艺术理论家和翻译家，可谓学贯中西的大学者，对多种中西艺术造诣甚深。即便是对于他不太擅长的音乐和钢琴艺术，也远不是外行。傅聪少年成名，远赴波兰师从名家精研肖邦音乐之后，傅雷从上海用书信进行“场外指导”功不可没。
世界上有傅家这样一对杰出父子，对于家庭来说，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荣耀，甚至对于中国文艺界而言，也堪称是空前绝后的榜样。傅雷家书，让人们早已从这对天才父子的书信中领教了灵魂的碰撞之力与美。
傅雷家书涉及面相当广泛，堪比文艺理论的百科全书。比如钢琴家是否应该优先研究乐理；比如社交中的注意事项，搔头的习惯务必革除，饭桌了上切忌伸懒腰，出台行礼或谢幕，面部表情要温和；比如年轻人要以学业为重，学问第一，艺术第一，真理第一，爱情第二，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，老在人堆里缺少反思的机会；比如青年人修养，不要给人忘恩负义的印象；比如面向世界的青年人更应了解中国传统文化，李白杜甫有何区别，为什么杜可学李不可学，人间词话才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好的文学批评；比如钢琴演奏的注意事项，手特别是左手不能有塌下去的倾向，演奏时如何避免身体过多摇摆等等。
“你的信中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，青春的鲜艳，青春的生命、才华”，诚然傅雷是以傅聪为自豪的，但这不是简单的、庸常的自豪，在傅雷家书中，这位杰出父亲整日心中挥之不去的，更多的似乎是纠结，是提醒，也是批评。
“你走后第二天，就想写信，怕你烦，也就罢了。可是没有一天不想着你，每天清晨六七点就醒了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，也说不出为了什么。”
围绕何时写信，怎样写信，何以收不到信件之类，这位伟大的父亲不厌其烦地开始了一场近代史上罕见的絮絮叨叨。其中有关写信的话语，算得上是一部“写信学”大全。
傅聪离家不久，年3月3日收到傅聪的信后，仅十几天未收到来信，傅雷就生病了。傅聪的妈妈在同月22日写给傅聪的信中这样说：你爸爸“咳嗽得厉害，发高烧，有些神志不清，病中老在念你，希望你来信安慰安慰他，他是多么企望着疼爱的儿子的信......”傅雷自己也多次坦承“平日没有一天不想到你，只是痴痴的等你的信。”
傅雷始终不忘鼓励儿子多来信。“若人缺少勇气的时候，尽管来信告诉我，我可以替你打气。”
“把自己想的写下来，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。”
“在外要好好利用时间，不但要利用时间来工作，还要利用时间来休息、写信。”
“你在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，可见只要是实情、实事，不会写不好信。”
鼓励傅聪来信切勿隐瞒，“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，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，自己可痛快些，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。”“心中的苦闷不在家信中发汇，又哪里去发泄呢？”
傅雷还不忘记尽写信导师之责——
谈内容说，“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。”
谈格式更具体：“你写信直式横式本无所谓，倘夹的西文多，似乎横式较便。我觉得写行书，是上下相连的，故直式较快。”
谈技巧时称：“写信要训练把字写得小，信纸用薄的航空纸：字小纸薄，才可以多写而不多花邮费。”
“信封上的字别太大，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；两次来信，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，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。”
他要求儿子善用明信片。比如经常寄一点西方城市的风景片，还有收到家里寄的东西或者信件但学业太忙时，可以通过明信片寄平安。
在收到儿子的信后，又常常嗔怪信写得太稀少，或者太简单了。为什么写信如此简单呢？“即使借此练练文字也是好的”。
因为希望了解国外音乐界，了解儿子对音乐和某些乐曲的理解，直接提出“希望你每个月能有两封信来。”
“快两个月没接到你的信；可是报上有了四次消息。”
哪怕身体有病，腰腿有伤，坐不久，傅雷也没有忘记耐着痛苦写数千字长信，跟儿子讨论艺术，讨论中西文化，讨论学习和生活中的事宜。因为通邮的失误，或者因为傅聪的疏忽，没有准时收到天才儿子从波兰的回信，这位学识渊博、对艺术有独到见解，且向来修养过人的大师也是要大发其脾气的。
“我们历来问你讨家信，就像讨情一般。你该了解你爸爸的脾气，别为了写信的事叫他多受屈辱，好不好？”
因为信件的丢失，在傅聪首次参加比赛获奖但又没有准时收到傅聪的信件后，傅雷甚至于一度“开始怀疑人生”了：“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——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呢？——真的，孩子，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发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，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，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！”
灵魂的本质是冲突。天才者的灵魂自己与自己本身就可能冲突，何况他人呢？正因如此，天才父子之间的书信往返，远不止于代沟的矛盾。父亲越是专注，就可能越是纠结；儿子感情越是充沛，就越掩不住叛逆。透过信件看天才家庭亲情的戏剧性，可谓波澜迭兴。
《傅聪版傅雷家书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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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苏文艺出版社
年6月第1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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