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望枣林
王明明(安徽)
故乡的镇东面,紧傍着天主堂河。过河三五里地,是水阳江的上游,牛村码头大河。河与河之间的一带沙土地,便是三八枣林。鲁迅在《秋夜》里有两句看似平淡却极实在的话,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”在三八,一株是枣树,一株仍是枣树,一株又一株的前后左右、远近高低处,还是枣树。枣树,它们不择地段,不论贫沃,房前屋后、垄沟坡地随意那么一站,便站成了排,站成了连,站成了蓬蓬勃勃的阵势,站成了远近闻名的“三八”枣林。
春深,枣树孤傲苍黑的枝干上爆出浅绿叶芽,如青筋虬结的苍劲老者怀抱鲜润柔嫩的婴儿,一耽眼,人的心就柔柔地温软了。春雨春雾里,叶芽儿舒展着,滋润着,终于打蜡抛光般的明亮起来。
夏天,一簇簇枣花在阳光下热情开放。飘逸的清香唤来了穿着严实,戴着纱罩帽的养蜂人,他们把蜂箱直接挑进了枣林深处。一连数天“嗡嗡嗡”的群蜂狂舞后,空气里氤氲起枣花蜜特有的浓郁甜香。书载枣花蜜的功效:“性平偏温。功能补中益气、养血安神、护脾养胃。”有同学家中养蜂,曾带得枣花蜜与我们分享,那蕴含着故乡清风雨露的琥珀琼浆,一经入口,直叫人自舌尖甜到心尖上。
一场夏雨,嫩黄细碎的枣花便不见了踪影,细打量,才发现米粒大青愣愣的小枣儿已簇簇地挤满了枝桠。太阳一日日地热烈起来,照在枣林上,偌大的枣林像一袭银绿的锦缎,傍着河流蜿蜒铺展开来。
三八的枣林里多间种棉花,和着枣儿成长的节奏,棉花吐出粉红夹白的花、结出累累青紫的桃、绽开白云朵似的絮。枣树一改冬日的简单枯燥,饱满丰盈、韵致万千地立在棉田中。在野剌剌的夏风里,粗枝细叶皆喜兴地摇摆着,只摇得满树满枝的枣儿一颗颗饱胀起来。
枣白了,柿红了,石榴笑了,秋天来了。孩子们的心被馋虫挠得痒痒的,忍不住撒丫子要往挂满果实的野外跑了。
跑得最欢的是二五子。拾麦穗、捡落花生、挖山芋脚子……他总是一马当先。二五子是邻家老二。他家有五兄弟,大五子、二五子、三五子、四五子、小五子,如麻将牌中的五饼,咕噜噜这家滚到那家。二五子紫面皮小个头,最是乌心胆大。整日里领着一帮鼻涕啦呼的小屁孩,爬楝子树捣麻雀窝,跳到电灌站的深坝子里洗澡,用弹弓打人家屋头的毛桃子、青柿子,爬到屋顶上摘瓦松兼踩碎人家屋瓦……种种劣迹让大人们恨得牙痒,恨得骂他痴废。我畏惧他,如同小鬼怕阎王。可枣儿刚露白脸,小鬼就忍不住跟在阎王后面屁颠颠地去捡枣子。
入秋,天仍是兴兴头头地热着,暑气蒸腾,人困牛乏。一条土路,灰蛇般蜿蜒至枣林深处。路旁一棵老得畸形的槐树,树皮枯黑皴裂,树身一洞弯曲回旋,深不见底,那诡异的形态让人一见心底发凉发虚。二五子经过时,一溜烟跑过去,学电影《青松岭》里的钱广,扬起手中的树枝子大喝一声:“得儿,驾——”我们几个也慌慌地跟在后面猛跑,生怕那老树洞里会钻出个妖怪树精来。进得枣林,三、两只土狗伸长舌头趴在树荫下的泥地上,半闭着眼打盹。老母鸡领着毛茸茸的小鸡雏唧唧咯咯地在枣树下刨食。蝇子聚在地上的一颗烂枣上,人走过,嗡地炸开来,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窜。蝉“知了,知了”卖力地叫,叫得偌大的枣林突然就空旷清远起来。《入若耶溪》中的“蝉噪林逾静,鸟鸣山更幽。”说得就是那种意境。
枣们像待嫁的女子,一颗颗身心饱满地藏在繁枝密叶间。有几个心急的,忍不住探出头来,半露出白皙红润的脸。二五子见四下无人,从裤兜里掏出弹弓,捡那露脸的“嗖”一石子儿弹去,枣儿应声“噗”地砸在泥地上,几片枣叶也打着旋儿飘下来。单靠弹弓是打不到几棵枣的,更多的时候,二五子会颇富经验地在一场风雨后,带我们钻进湿热的棉花地里去捡拾被风雨摇落的枣。低头尖眼地搜寻,呀,肥白圆润的一颗,又一颗,那么俏皮可爱地藏在棉花棵子里。忙探过身一把抓起来,在衣襟上擦擦泥水,来不及地塞进嘴里。咔哧”一声,那脆,那甜,那心里满溢的至真至纯的喜悦哟!我竟完全忘却了对二五子的惧怕和讨厌。
《诗经?豳风》中有“八月剥枣,十月获稻。”的记载,记忆里,故乡似乎要到九月间才打枣。打枣时男女老少挑箩筐挽篮子,扛着竹篙齐上阵。男人们举篙连枝带叶地敲,身手灵活的小伙们更是迫不及待地爬上枣树狂踹猛摇。枣们下雹子似地往下砸,砸在地上又小皮球似活蹦乱跳地到处弹滚。若是躲不及被砸在肩背上,那生疼,保不准会让你龇牙抹泪。
“高高的树上采槟榔,谁先爬上谁先尝……”民歌《采槟榔》唱出了《诗经关睢》的初民爱情,而打枣子也同样能打出江南水乡的粗朴爱情。枣树上的有情郎手上都长着千里眼,那白大红润的枣儿专朝着情妹妹的身边抛。一抛一捡,月老的红线便系牢了有情人的心。不过,也有另类的例子。初中一次放学,见一妇人被板车拉着往枣林那边去。路人围观,车不能行。听说是婚外私奔的男女双双喝药殉情。男人死了,女人却被家人寻到,半死不活地拉了回来。那样的年代,那样的行径,不知板车里双目紧闭面容枯槁的女子,该如何睁开眼去面对未来的人生?那些枣树下的离经叛道,那些林荫里的露水偷欢,毁了一对野鸳鸯,也破了两个家。从来,歪瓜裂枣终是难成正果。
枣打下后,镇上的自由菜市上一时摆满了一湖北篮子又一湖北篮子的三八大枣。卖出的枣毕竟少数,更多的枣则是用来做蜜枣。镇上有个公家的蜜枣加工厂,收取大量的青枣,再分发给打零工的人家割。有很多同学家便趁割栆赚几个零用钱。
早秋的夜,很多人家门前用竹篙挑出一只四十支光的白炽灯,灯下一个大木洗澡盆,盆里堆满了大个溜圆的青枣。一家三、四口人,多是母亲带着女儿,人手一把割枣刀,齐齐围坐木盆边。枣刀长约三寸,弯如弦月。左手捏枣,右手握刀,下刀要力道均衡,轻重适度。重了会切断枣丝,煮枣时烂泡泡的。轻了切不透,煮枣蜜汁浸润不进去,做出的蜜枣质量、口感都会大打折扣。看人熟练的割栆,是一种近乎艺术的享受。几颗青枣捏在左手,拇指中指食指灵活地于刀起刀落间旋转枣儿,“嚓嚓嚓”一霎眼,一个枣儿割好了。“嚓嚓嚓嚓”一眨眼,一把枣儿割完了。那左右手灵巧娴熟的配合,和谐如琴瑟和鸣。那样的劳作,是技能的发挥,也是艺术的展示,在秋夜里,如一首无字欢歌,听得你不觉要醉了去。
我曾尝试过割枣。在我手里,枣也转不动,刀也切不匀,三、五刀下去,枣便废了,成了我的口中食。问及何故?曰:“只要功夫深,铁杵磨成针。”这世间,万般的功夫,皆出在一个勤能补拙,熟能生巧。
贫困的年代,让年少的我们有了更多探知生活本质的机会。暑假里砸石子,挑石方,肩痛如炭烧之际,才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和挣钱的不易。从此知道物力维艰,父母辛劳,知道感恩、惜物。同学中有很多打零工的渠道,有人介绍我清晨五点多去酱坊摘辣椒把子,我觉得新鲜,去了一次,辣得双手火烧,双目流泪,第二天便当了逃兵。也跟同学去过蜜枣加工厂,刚出锅的糖水煮枣滚烫粘稠,同学和其他小工们忍着烫紧着用手捏,要趁热把枣捏软,让蜜汁和枣肉充分融合。看同学白嫩的掌心很快被烫得赤红,我的心突然酸重起来。同学看我蹬在一旁发呆,拈一个小枣塞进我嘴里。那一刻除了甜,拥塞于心的似乎还有更多说不出的滋味。
蜜枣还让我想到徐。我们班的团支书,他的家便在河那边的枣林边。高个头,剑眉星目,沉稳寡言。总是穿一套褪色泛白的蓝布裤衫,质朴干净。不太跟我们女同学说话,对面撞着也只是紧张地笑。他跟镇武装部长的儿子坐同桌,对同桌身上的草绿色军装一往情深。徐在我的记忆里图像鲜明,尤其是他那短暂羞涩的笑容,总是流星样一闪即逝。却没有声音,他没对我说过一句话,虽然我是团员,他是团员的直接领导。
“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,把他送到警察叔叔手里边。”我想徐和我一样,小时候也频繁地唱过这首儿歌,并由此而渐渐成长为一个拾金不昧的共青团员。那天我捡到的远不至一分钱。天主堂河边的碎石子路上,洒米般洒落着硬币,一分、两分、五分,它们战地黄花一样清亮夺目,让清晨上学的我立马成为两眼放光的啄米鸡。我一路惊呼着啄过去,手心里渐渐积满了亮晶晶的硬币。在我第n次啄米之际,竟以颠倒的视角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徐。我刷地站起身,满脸通红地捏着硬币,尴尬得无地自容。是否该马上交公,交给他,团支部书记?我踌躇地止住脚步,徐却突然红脸关公似地拔脚狂奔,一眨眼便没了踪影。记不得那些硬币最终的归宿,却记得那个梦一般的早晨,我的惊喜、尴尬,还有逃也似飞奔的徐。
没和徐说过话,却吃过他家的玉枣。他自蓝布裤衫的各个口袋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玉枣,在课桌上堆成一座小枣山。然后坐在座位上,看男女同学一哄而上地抢而食之,有些害羞地笑。那黑皱的小枣,糍糍糯糯,吃到嘴里比蜜枣还有嚼头。徐也像玉枣,善良质朴而又不乏内涵
高中毕业后,徐如愿验上了兵,应了他的名——拥军。该是满怀的憧憬,对军营、枣叶般翠绿的军装和农家子弟心中大好的未来。却突然听到惊人的消息,徐从枣树上摔下来,跌死了。19岁,花未开,春已逝。那种震惊和惋惜,一把揪痛了同学们年轻的心。徐的墓,落在枣林深处。悠悠岁月,岁月悠悠,当年的同学都已人到中年,鬓染霜秋。唯他,还是那么年轻,质朴,如亮绿的枣树叶,青扑扑地在记忆里葱茏着。
一程山水,一路向北,时空拉长了我与故乡的距离。南望故乡,仿佛又望见了那片枣林,隔着几十年的岁月,在记忆的阳光下蓬勃葳蕤成银绿色的一带,如锦缎,如纤云,鲜活着渐远渐淡的年少时光。
王明明,笔名一笛。安徽芜湖人。喜文字、醉心于在细碎的时光里打捞温暖回忆,在平凡的生活中感悟人间真情。文字散见于《扬子晚报》、《广州日报》、《浙江侨声报》、《芜湖日报》等报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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